❮歡喜看生死❯ 聖嚴法師著

第一章:師父,您快樂嗎?

問:台灣社會十多年來變化很大。在過去戒嚴時代的教育、制約的氣氛下,比較「憂國憂民」;解嚴後,意識型態包袱輕了,社會多元化發展,很多人開始覺得活著就是要快樂;不管是追求聲名成就、財富健康,最後目的就是要快樂。愈年輕的人,愈是如此,對快樂的追尋,因此變成生命中很重要的事。

 

答:人既有生命,那麼運用生命、享受生命,就是很自然的事。至於為什麼有生命?生命價值在哪裡?一般人通常並不去思考。

 

既然追求快樂,過程就變得很有意義。有的人求名,享受掌聲,但如果過程不紮實,沽名釣譽,虛晃一招,成名可能只是短暫的;聲名消退之後,就會因落寞的情懷而感到痛苦,當然也有人是實至名歸。財富這件事也相同,追求財富的快樂、過程和運用之間,都需要智慧來應對得失的局面。

 

追求快樂是有代價的,只是在追逐中的人,大多認為這個代價值得,很有意義,不以為苦。人的心裡總有各種的不滿足,於是就需要向外追求,以填補那個不滿足的坑洞。其實何止是聲名成就、財富、長壽、子孫滿堂、兒孫繞膝,就連愛情也不是青年的專利;有人一輩子追尋「真愛」,即使年逾花甲,還在期待愛情。所以,有人在追尋快樂時重視結果,但也有人享受過程,就算得不到也快樂。

 

觀看大眾的種種,不難發現,快樂的感受是很主觀的;而在這當中,很少人知道生命真正的意義。

 

快樂是過程而非究竟

問:身為宗教家,對生命自有看法,那麼,法師,您快樂嗎?

答:我沒有辦法用一句話來回答我很快樂或我不快樂,因為這對我來說,並不成問題。我的宗教、思想告訴我,人生是個不斷變化的過程,人不可能天天快樂,也不會天天不快樂;只要明白自己的立場、確定人生方向,快不快樂,無非過程,並非究竟。

問:所以,您生活上不會起強烈的感覺?

 

答:但我也不是麻木不仁。年輕時跟大多數人一樣,過年過節有吃有玩,覺得快樂;上佛學院讀書時,覺得準備考試很辛苦,考完了會感到快樂。但是現在不再如此。我不會因為得到一樣東西而高興,甚至興奮;甚至不覺得曾經完成了什麼事,因為以佛教徒的修習目標而言,我還在過程中;但也沒有什麼事是沒有完成的,所以也不會有什麼不快樂。

 

所謂完成、不完成是相對的,質、量與時間(也就是過程),是變數。從不同的質、量和時間的角度去衡量,就有不同的結果;你可以說它已經完成了,也可以說它永遠都不會完成。以我的信仰而言,達到成佛,獲得大解脫,那才是究竟的快樂。其餘的階段,都不會是真正的完成,但卻是在完成的過程裡。

 

問:根據法師所著的《歸程》及《聖嚴法師學思歷程》二書得知,法師家境貧困,自小體弱,又遇到中日戰爭的動盪時代,您個人的成長經驗是如何轉化這些挫折和困境?

 

答:我六歲才開始會走路、說話,九歲才上私塾,也是從「上大人,孔乙己」開始學起,但家裡窮,讀讀停停,也曾跟父兄做童工。

 

我並不是少有大志。遇到大環境波折不斷,當時也不明白原因何在,也沒有解決的辦法,心裡很無奈。但現實既是如此,只有接受了。

 

真正讓我確定人生方向、獲得信心,是個人的一次宗教經驗。我十四歲出家,奇怪的是,從前念私塾、上小學時,我整部《論語》、《中庸》等古籍都背得來;做了沙彌,卻對經文沒輒,總覺得腦袋像一團漿糊,很難記誦,師父見狀,要我拜觀世音菩薩。

 

從此,每天清晨四點就起床禮拜五百次,約二、三個小時,當時一點也不覺得累,還感覺很輕鬆。這樣過了三個月,突然間,我感到腦筋清明了。那一年,我十四歲,當下很快樂,也知道佛法的好處,於是立志一生向佛、弘揚佛法。雖然過程很艱辛,但一點也不覺得苦。

 

快樂來自自心

 

問:對於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如何能有源源不斷的快樂呢?

 

答:當然,追求快樂和滿足是自然的事,否則生命好像失去意義;我認為一般人要得到快樂,應該來自自己對自己的滿意,要由自己的內心湧出快樂的泉水來。但太多人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身上。所以,要自己對自己滿意也不容易,必須是會思考、有思想的人才能覺得問心無愧。但大多數人對自己的評價很依賴親友對他的看法,常常因為別人的眼光、別人的評價而心情起伏、患得患失,產生很多的煩惱。

 

我認識一個婦人,早年離婚,辛辛苦苦把兩個孩子撫養長大;當時,兩個孩子很乖巧會對母親說:「媽媽好辛苦,是爸爸不好,我們討厭他。我們永遠愛媽媽,將來長大了,一定孝敬您。」

 

但是等到老大二十一歲已離家獨立,小的十八歲也準備自立了。這兩個男孩和母親的關係雖不至於反目成仇,但也疏遠了,偶爾還說出讓母親心痛的話:「像妳這樣的女人,難怪爸爸要離開妳。」

 

十多年過去了,換來這句話。這位母親來見我,她不明白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她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兒子,難道錯了嗎?我告訴她:「妳確實錯了,錯在那『無微不至』地照顧。現在孩子長大了,談戀愛、交朋友,需要有自己的天地,不要妳管那麼多,妳再凡事插手干涉,他們自然會討厭妳,甚至變成仇人。」

 

所以,我常對上了年紀的人說,老了,要少念兒孫多念佛。孩子長大就要讓他出去闖闖,即使頭破血流也讓他去試;他們回來求助,就伸出援手,不回來也無須掛心。

 

另一個例子也很有趣。一對老夫婦事業有成、感情和睦,後來移民美國,三個孩子也有相當成就,一個是會計師、一個是律師、還有一個是醫師。這樣的家庭不是人人稱羨嗎?有一天,這對老夫妻到美國的道場來見我,我就知道他們不快樂,因為通常覺得快樂的人,如果尚未學佛,很少會到道場來。

 

他們的不快樂,是因為孩子在他們生日時沒有回來祝賀,連一通電話也沒打,好像彼此約好一樣,他們覺得被孩子冷落了。

 

於是我問他們:

「孩子沒打電話回來,你們的生日就沒過了嗎?」

「也過啊,可是感到很失望。」

「那你們有飯吃、有房子住、有錢花嗎?」

「有啊!」

「那你們還缺什麼?」

「缺孩子的孝順。」

「你們三個孩子在人前對你們的態度如何?」

「他們表現得很好。」

「那就夠了吧!你們在家衣食無缺;在外人人稱羨、面子十足,該滿足了吧!」

 

就像前述兩個故事一樣,大多數人在青壯年時,把生命全寄託在家庭、事業上;年老時,又寄託在兒孫身上,都將自己寄託在外在的人事上,這樣就很難得到大幸福、大快樂。

問:難道要割捨一切,才知道自己是否真快樂?

 

答:不是,是要為他人設想,考慮每個人都處在不同的時、空與過程裡。像那對移民美國的老夫婦應該想到,三個孩子的工作壓力其實很大,他們忙於事業、家庭,不也跟自己年輕時一樣嗎?只是目前大家都處在人生「過程」中的不同階段罷了。

 

問:是否只要常為他人設想,自己和別人都可以感受到快樂?

 

答:也不是,換一個時、空為人設身處地著想,是幫助自己解開困局,擴大心胸,至於別人能不能因此而快樂,還得看因緣。

 

這麼多年來,我受恩於許多人,但我沒有辦法集所有的力量來報恩,甚至還讓恩人受委屈。譬如早先是很熟的朋友,後來因為主、客觀環境的變化而疏遠,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作法,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不能順著他們的方向,自然無法滿足他們對我的期望,於是他們就感到失望了。

 

遇到這樣的情境,我是無力處理的,因為因緣際遇人人不同。因此,我在面對學生、弟子時,就會學習設身處地,轉個念頭看事情。在我的弟子中,有好幾個年紀輕輕就過世,也有還俗結婚;更有自立門戶,甚至成為基督教徒的。但我不會因為他們的作為而不快樂,他們有自己的思想、行為,不順我心、不如我意是很正常的,我自己不也是這樣讓一些人不快樂嗎?

 

還有一些離我而去自立教派的學生,在外公開批評我,寄書給我看。我了解他們的想法,但要我改變,跟著他們的方向走,當然不可能。這麼多年來,我始終走同一條路,他們有不同的思考,要走別的路,我只有祝福他們。老話一句,「因緣不同」嘛,只要他們快樂就好,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快樂才行呢?這是沒道理的。

 

至於那些成為基督教徒的人批評我,更是自然,因為他們現在的立場與佛教已截然不同,當然會批評我,這也沒什麼好生氣。

 

以慈悲和智慧轉化悲傷

 

問:遇到像九二一地震這麼大的、具毀滅性的挫折,人還可能再度快樂嗎?要怎麼轉念呢?其實有一些人即使沒有直接蒙受災難,但看到成千上萬的同胞,在短短幾分鐘內,失去家人和財物,心裡都極受震撼,覺得人生很脆弱。

 

答:的確如此。我幾次帶著贖罪的心情到震災現場,看到受災民眾真正的哀痛。他們個個都麻木了,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也不會嚎啕大哭。這種記憶令人很難忘掉。當時我在接受記者採訪曾提過,小時候見過長江大水患和戰亂的悲慘畫面,偶爾還會浮現腦海,還能感覺當時的恐怖,剛經歷如此大天災的人,又怎能輕易忘卻?

 

恐怖的記憶雖然無法磨滅,但可以昇華,我們可以藉慈悲心和轉念的智慧讓悲傷昇華。我猜想,不僅是親受九二一震災之痛的人,甚至遭遇別種不幸的人,最難釋懷、最難打開的心結就是:為什麼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一定是我呢?

 

地震發生後,我聽到一些佛教徒說,那是他們自己過去造的惡因,所以受此惡報。我不會這樣說,我告訴大家,這些受難的人都是菩薩,他們是替所有台灣人受難,因為任何因果都有它的時空背景等環境上的條件。我也曾對媒體說過,就好比丟石頭到水裡會產生漣漪,但那個漣漪會怎麼波動、怎麼形成和消失,都和當時的水流、地形、水的深度有關,彼此影響、互相作用,不僅只靠那塊石頭和水而已。

 

台灣本來就處在地震帶,發生強震是遲早的事。如果真要說因果,那是整個台灣社會累積所成。在九二一罹難的人,是替兩千兩百萬人受罪,所以稱他們是菩薩;而活著的人,不管在哪裡,都應心存感恩。

 

問:轉念容易做到嗎?

 

答:其實也不會太難。如果自己想不開,轉不過來,就把心胸敞開,借別人的智慧和經驗,多讀、多聽、多想。

 

南部有一位老先生因為讀法鼓文化出版的一本書,書中有一個人處境很像他,很快就想開了。這位老先生當了一輩子警察,一直陞不了官,到退休還只是個基層警員,省吃儉用讓女兒到美國完成博士學位。有一年女兒回台灣,這位警察爸爸帶她來看我,我讚歎這位父親的辛勞,很會培育子女,但他很謙虛也不居功,都說是孩子自己努力所成。而這個女兒竟回答說:「對呀,爸爸又不懂我的功課,幫不上忙,是我自己努力讀書,領取獎學金而完成學業的。」

 

我聽了心裡很生氣,這個孩子難道沒有想過,起碼父親還讓她念書,沒叫她早早去工作賺錢。我當時氣得真想把她的頭扭下來。

 

問:哦,師父也會生氣呀!

 

答:是啊,只是不會把它放在心上,也不會真的扭斷她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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