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密問答錄》 索達吉堪布 (濟群法師 問)

 

問:佛教千百年來的弘揚,始終遵循著契理契機的原則。如今,整個社會都已進入現代化的進程,現代的生活方式已代替了以往傳統的生活方式。在漢傳佛教地區,已基本採用現代化的弘法方式,比如通過電視、電臺、音像、網路等多種媒體進行,並以通俗易懂的現代語言對佛法進行詮釋。我想知道的是,藏傳佛教是如何看待佛法現代化的問題?又是如何著手進行的?

 

答:佛教確實面臨一個如何與整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相協調的問題。在飛速發展的現代社會中,我想佛教應該而且必須借助於現代化的各種手段以利自身的發展壯大。但這一切的前提必須是:佛法絕不能以喪失自身的原則為代價去迎合世人;佛法也絕不能以降低自身的水準為條件,一味遷就現代人的各種生活習慣、思維習慣。在這些前提下,我們歡迎一切現代化的弘法方式,並將積極準備將這些手段用於藏傳佛教的弘揚上。但最主要的指導思想依然是,佛法的思想如果不能穿透時空的迷霧,佛法如果沒有揭示出宇宙的終極真理,佛法如果還要隨著世人分別念的改變而相應地被其所化,並不能化導世間學藝與世人思想的話,這樣的佛法又怎能配稱為最究竟的智慧?故需要現代化的不應該是佛法的本質、佛法的思想,而應是把這一本質、這一思想盡最大可能傳播開來的工具;並且我們必須保證這種種現代化的工具不會日益侵蝕掉佛法的精髓,它們不應該喧賓奪主,它們只能被佛法所統帥,不能反而凌駕到佛法頭上。

 

我們已經看到並且承認漢地種種借助於現代化的手段弘揚佛法的做法,正如我們也同時注意到很多西方國家的法師也在運用現代化的媒體、方式弘法利生一樣,對他們的做法我們依然隨喜、讚歎。很多藏傳佛教的高僧大德在東南亞、西歐、北美等地講經說法時,同樣採納、接受了諸多新式工具。國外許多國家和地區還設有專門的佛教電臺、電視臺、報刊雜誌,這些弘法的新思路、新手段都值得我們借鑒、選用。再說如今的時代早已是科技的時代、電子的時代,大多數人都恨不能將自己的人腦換成電腦,以更好、更快、更多地接受、儲存、處理各種資訊,為隨順世人日益變換的接收方式、聯絡及溝通媒體,佛法教育、傳播手段當然也要更上層樓,以免落伍、跟不上時代發展。

 

近幾年來,我們也陸陸續續地採用了電腦打字、雷射排版、錄音錄影、同步翻譯等措施,以加強弘法的現代化程度。儘管藏地相對於內地而言,科技文化還顯落後,但我們也將盡力捕捉高科技的步伐。不過話又說回來,對這一過程中有可能產生的問題,我們也有著清醒的認識。畢竟,現代化的字眼背後絕不意味著毫無瑕疵、一片光明、皆大歡喜。

 

比如網路的應用就存在一些問題。佛教徒本應用它來搜集資料、解疑答惑,或開展網上教學、遠距離傳法等活動,但現在只要上網瀏覽一下就能發現,很多網站、很多網友都已把網路所提供的方便用來進行各種無聊的個人宣傳、個人攻擊以及庸俗的聯絡交友。再加上很多人把嚴肅的佛學辯論變成低俗的攻訐謾駡,凡夫的分別念原本就很增盛,大家又缺乏正知正見的引導,這樣一來,網路所提供給人的方便就要大打折扣了。何況對一個修行人來說,依止上師是非常關鍵的,藏傳佛教中要求弟子與上師之間應至少相互觀察三年。而在網路的虛擬現實中,這一條件如何得以落實?更何況一些佛教徒還通過網路學到了很多不好的東西,諸如增長了貪心、混淆了法與非法的界限、腦子裡塞進去一大堆無用而有害的垃圾、沈溺於遊戲等,這些都是我們在利用網路這一新媒體時所應注意的問題。

 

至於說到用通俗易懂的現代語言對佛法進行詮釋的問題,也需從兩方面進行考察。

 

《時輪金剛》中說過,以大眾易懂的語言造論很值得讚歎,故我們當然不反對用現代人容易理解的話語去解釋佛法。但我擔心的是,佛經、佛法的原意會不會被有些人在這一過程中有意、無意地加以篡改。如果有人僅僅為追求所謂佛經語言的現代化就捨棄了佛法的本來意蘊,只以自己的分別念為主幹,將自己的理解硬填充進佛法中,並以此而贏得了某些現代人的好感,則這樣的“通俗易懂”絕不應是我們奮力追求的目標。

 

背離了佛法的經教,剩下來的凡夫的分別念,不論在詞語上多麼貼近現代人的閱讀習慣,在思想上多麼富有所謂的現代氣息,其價值也無絲毫可取之處。《三摩地王經》中云:“眼耳鼻非量,舌身意也非,若此為正量,聖道復益誰。”這裡已非常清楚地指出了凡夫的分別念根本就是不可靠的。《四十二章經》中也說;“慎無信汝意,汝意不可信。”

 

因此,如果不依據佛陀的本意解釋佛法,只知用自己的分別念妄加揣測,如此這般的弘法方法怎能令人輕易認同。況且佛法中蘊含著非常深奧的道理,如佛經中云:“一根髮塵端,不可思議刹,各形皆不一,彼等無混雜。”遇到這樣的道理時,世間語言恐怕難以揣測到如此高深的境界。此時為了隨順受現代物理學、天文學薰陶而長大的現代人的理解習慣,我們是不是要把這種不可思議的情境通俗化為二維空間、三維空間等的領域?以它們來類比佛教的時空觀是可以的,但不要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科學才是衡量一切,包括衡量佛法的槓桿。現代科技在很多領域都無法與佛法相匹敵,而佛法中更有太多超離言語名相的地方。習慣於以通俗易懂的現代語言對佛法進行詮釋的人們,在碰到這些地方時,是要讓現代人感到佛法的不可思議,還是要讓他們感到佛法的不可理喻?當然,如果能在不改變佛法本義的情況下儘量使用現代語言,則是值得讚歎、稱揚的一種智慧之舉。

 

只要對眾生有利,又不損害佛教的原則,我相信藏地也會越來越多地採用現代化的傳播手段。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適應現代化是問題的一個方面,繼承古代傳統則是不可偏廢的另一方面。我到泰國去的時候,就發現那裡的僧人們至今仍是光腳行走、托缽乞食,居所中也無任何財物,基本保持了佛陀時代的清淨生活。而漢藏歷史上的高僧大德也為我們流傳下來很多極其珍貴的傳統,不僅有思想上的,也有行為上的,這些才應該是我們持守不變的傳家寶。假如思想、見解、行為都已發生了變化,都已背離了佛法的原意,那麼語言上再標新立異又有多大用處呢?

 

以上所談絕不是針對濟群法師個人而言,我本人對法師也無任何不恭敬的意思。只是在面對大量的以世俗化的理念高唱人間佛教之徒所散布的言論、觀點時,才有感而發,盡吐心中所思。原本人間佛教的提倡是要把佛教從單純的書齋式研究、日漸繁瑣的學術化氣息、僅限於寺廟內部的流通、神神道道的怪異景觀、僧人遠離社會人群只進行逃避現實的所謂個體修煉等負面現象中解脫出來,並不是無原則地要把佛教硬塞到社會中去。在與社會相融合的同時,佛法提升整個人群精神境界、素質的任務絕對不可“同流合污”一般地被世俗之海完全淹沒。而且歷來舉揚人間佛教大旗的漢地諸大德都是這麼孜孜不倦地獻身於佛法的弘揚與普及,並且已為佛教的振興打下了相當的物質及群眾基礎,他們將佛教從神學殿堂、純學術殿堂、偶像崇拜殿堂拉回現實人間的努力早已是有目共睹、成績卓著。但現階段很多提倡人間佛教的教內、教外人士,卻有些背離先行者的既定方向,他們往往從皮毛上理解“人間”二字的含義,以為人間佛教就意味著佛教的極度世俗化。在“法法皆是佛法”的幌子下,他們庸俗化地誤解了“佛法不離世間覺”的本意。對普通凡夫而言,在他們簡單化地高舉法法皆是佛法這面旗幟的同時,不知他們是否已去除掉自身的執著與分別念?在未斷除執著與分別念的前提下,法法皆是佛法的提倡,很容易就會被人們用來裝飾自己世俗化的種種言行,還美其名曰“佛教現代化”。

 

曾有法師這樣論述道:“過去傳教者鼓勵信徒捨棄人間,拋妻棄子,入山修道,埋沒了佛教的人間性,致使佛教衰微,了無生氣。”因此他認為,“在今後的工業時代裡的佛教,一定要從入世重於出世做起,……把佛教的慧命,從寄生在寺院上而轉移到事業上……現代化的佛教事業,應包括工廠、農場、保險、銀行、公司,所謂工農商貿。”(此段文字及下引文字皆出自陳兵、鄧子美所著《二十世紀中國佛教》一書。)由此可見這位法師心目中的現代化,已遠遠超過了傳播手段的現代化,詮釋佛法之語言的現代化,而是幾乎涵蓋了佛教的全部領域。正如他自己所言,佛教現代化具體展開為“一佛法現代語文化;二傳教現代科技化;三修行現代生活化;四寺院現代學校化。”

 

面對如此冠冕堂皇的議論,我們不禁要問,佛祖釋迦牟尼佛因地時的種種苦行,包括拋妻棄子、入山修道等行為,盡都是在埋沒佛教的人間性?歷代祖師大德的六度萬行都不是在行菩薩行,他們全都是為了一己之私利,根本就不想淨化世道人心、提升社會整體文明程度?續佛慧命之基礎可以不在寺廟,不在發揚講經說法、聞思實修之傳統的寺院按嚴格標準培養出一批批能弘法利生的僧才?佛法如果只知入世、不知出世為何物,這樣的佛教豈不是要讓人永遠深陷於輪迴的泥淖?那我們就沒有必要再去學佛,因它跟一般的世間倫理、道德、哲學以及一切自然、人文學科已無有什麼不同之處。

 

其實人間佛教倡導人之一的太虛大師早就預見到了這一理念有可能被人庸俗化的後果,他在上一世紀的二三十年代就指出,他所謂的革新佛教應“是以佛教為中心,而適應現代思想文化所成的新佛教,”如果“失去了佛教中心的思想信仰,”流於極端世俗化,則也就失去了佛教存在的意義。他還具體指出了人間佛教的建設綱領:個人由奉行五戒十善開始,進而四攝六度,信解行證而成佛果;同時每個人都要“去服務社會,替社會謀利益”,一方面以個人人格影響社會,一方面合力淨化社會,以達成建設人間淨土的目標。

 

一個佛教徒,除非他已然是個大成就者,否則剛一開始學佛修行就在滾滾紅塵中摸爬滾打,最終的結果恐怕不會是一個歷經千錘百煉的修行人的脫穎而出,倒是一個與凡夫俗子無甚兩樣的“現代人”的長大成人。佛法如果為了吸引現代人,為了不被現代人譏笑為落後,為了暫時籠絡住不願遵守戒律、不願苦行修道、不願聞思深奧難懂的佛理、不願與自我作最頑強鬥爭的某些現代人的思維習慣、行為方式,為了整個世界都已越來越物質化、機械化,為了人們的欲望越來越增盛、性格越來越懶散、我執越來越嚴重,就放棄了嚴格的戒律、修行者必須多年聞思修的要求,以及思想與行為上必須克服種種人性弱點的修行過程,而一味投身於世間工商農貿的濁流,那麼不管你給它此刻是安一個佛教現代化的名稱,還是賦予它人間佛教的美名,都不能改變一個也許用不了多少時日就會暴露出的事實:在所謂的佛教團體越來越富裕的同時,在佛教僧侶們開辦了越來越多的實業公司,並且也確實花費了巨額資金用於各種各樣的社會福利事業的同時,佛教在民間的名氣確實是大了起來,影響力也大了起來,但佛法的精髓反而日漸被人們冷落。佛法存在於世的目的不是為了與別種宗教爭奪信徒,也不是為了與社會福利團體劃上等號。也許人們想的倒是不錯,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道。但在佛法把自己的慧命建築在各項世間事業上的時候,一句古話倒很可能為佛教的未來發展勾勒出一幅暗淡前景: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在佛法與現代生活全方位擁抱在一起的時候,佛法如果主動讓出了自己的尊嚴與駕馭權,最後的結果便只能是形象佛法的大量應世,以及佛法與世間法則的同流合污。

 

本不想如此囉嗦,但感慨萬千,情不自已。再次重申一點,有感而發,是因了法師的問題中涉及到了有關佛教現代化的字眼,所以才滔滔不絕地將這個話題引申了下去。總而言之,不失佛教本義、不違教義基礎且有利於眾生的各種人間佛教之主張,我們完全贊同並隨喜;若以“人間”二字作藉口,丟棄、誹謗佛教本有的見修行果,那我們作為佛教徒理當對之進行駁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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