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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懷瑾:道是天地的公道,是自然而有的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這一章,老子另起爐灶,又提出一個名稱叫做「太上」。「太上」等於《易經·系傳》上的:「形而上者之謂道」。現在我們講中國哲學,有「形而上」三個字, 是譯自西方名詞,但採用《易經》中的觀念。「形而上者之謂道」,是說萬物尚未生長以前,名之為道。「形而下者之謂器」,是說有形象的萬般事物生長起來了,各式各樣,五花八門不可勝數,就叫「器世界」——物理世界。形成物理世界之前,名之為「道」,《易經》稱為「形而上」。

道家「太上」的名稱,初見於《老子》。其實殷商以前就有「太上」這個名詞 了。中國文學上有句「太上忘情」。固然,人生最痛苦最難做到的是忘情,人之所以活著,大都靠著人情的維繫。人是感情的動物,古人說:「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身」,有你我就有感情,有感情就有煩惱,有煩惱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痛苦。因情受苦,忘情更難。然而「太上忘情」,並非無情,而是大慈大悲,無偏無私的大情,譬如天地生育萬物,平等無差,不求回報。

老子所講「太上」,是太過多情又似忘情之道,只有「下知有之」。所謂「下知有之」的意義,是說有一種下等人,我們認為他很笨,其實他倒是真智慧,早已領悟到「道」的人。真正的哲學家,都出在鄉曲地方,雖然一輩子沒讀過書,真同一個大哲學家、大思想家,當他遭遇到痛苦時,就痛痛快快哭一陣,想想自己命苦就算了。我有時常有此感觸,尤其在偏遠的落後地區,看到茅屋破家裡頭,有些老人家,穿得破破爛爛,食不果腹,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苦死了。你問他:「為什麼不住兒子家養老?」他很輕鬆回答說:「我這一生註定命苦,只有認命!」真令人聽了肅然起敬。他比誰都懂得人生哲學,「認了」就好了。

像我們有些人,自認是第一等讀書人,其實並不如鄉愚的智慧。他們才是宗教家、哲學家。尤其有些年輕人學佛學道,剛看了一點佛學,就自以為只差那麼一點點,好像同佛差不多了,很可悲。而那種表面看似下愚的人,卻倒知道有一個東西, 不管是叫「佛」、叫「天」、叫「上帝」、或者以中國古代的代號叫「命」,他就認定那個東西,至死不渝,比別人都看得開,都豁達。這便是「太上,下知有之」的道理。

再下一等人,相信要燒香供養,磕頭拜拜,讚嘆不絕,每天還要反反覆復唱念幾次,這是屬於宗教性的儀式活動,便是「其次,親而譽之」的楷模。更有其次的人,他也許不信宗教,亦不信道,但內心無形中卻有一個可畏的東西。實際上,我們認為最下愚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第一等的修道人。要不然,須要有真正智慧超越的人才能修道。我經常說,有兩種人可以學禪。一種是一個字也不認得,像張白紙,本身很容易修道開悟。另一種硬要智慧透徹,聰明絕頂才行。像我們這些不上不下的半吊子,半通不通的,最要不得,修道往往一無所成。老子講了這三種人,側重於「大智若愚」的要點,換言之,大愚也就若智了。

如此,等而下之的,「其次,侮之。」又下一等的人,偏不信道。「上士聞道,勤而行之」,真高明的人一聞道就悟了,並且百分之百地奉行。「中士聞道,若存若亡」,這種人聽儘管聽,說是不信嗎?卻又每個禮拜天一定上教堂祈禱禮拜。一到初一、十五,便一本正經跑廟子,上香拜佛。平常庸庸碌碌、隨隨便便,好像只有那一天才有菩薩、神明顯靈,其他時間,胡作非為都可以,這便是若存若亡。還有些人,聽人傳道說法,自認為最高明,認為別人都是神經病,一笑,就走開不理了,這就是「其次,侮之」的典型。「下士聞道,大笑而走之」,便是如此。後人又補上一句:「不笑不足以為道」,那是說,如果不這樣不屑地嘲笑一下,那還算有道嗎?彼此頑固託大,都自以為是,看來多麼可笑。

再說「其次,侮之」的人,根本不管天高地厚,根本不信道,以為信道對人格是一種侮辱。總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人的智慧參差不齊,有些人信是信,卻不徹底,半信半疑,因為他沒有把真理窮究徹底。有些人根本就不信,硬說個「老子偏不信邪」,你也把他沒有辦法。此中的千差萬別,老子並沒有再詳加分析。這等於人類天生智能的分級,佛學則分為眾生的五種「種性」,也就是所謂的「根器」之說,頗為相似。

這一章,老子最後下一結論,形容這個道說:「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這等於說,道是天地的公道。學道並沒有什麼秘密的,只要你程度夠,誠心向學,一定便可得道。道為天下所共有,既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若你懂得的話,方知本來屬於你,也屬於大家,不是某一個人享受的禁臠。千萬別認為真理只在自己這邊,非要求道求法的人巴結你,向你磕頭行禮才能傳道。我認為這種作風,是作踐自己,多沒意思。

道不藏私,但卻「悠兮其貴言」。「悠兮」是悠然自得,所謂「其貴言」的意思,卻很難說得清楚。「貴言」,不是說應該很寶貴地告訴你這個意思,而是再怎樣高明的語言文字,都很難形容出道的境界。那麼,道在何處見?——在行為上、 現象上見。道的本體,無形無相,「說似一物即不是」,不能用世間名相來界定它。 「有生於無」,宇宙萬物就從這「清虛空靈」的「無」中建立起來,故曰「功成事遂」。

一個修道人真通達了道,才能看透道的表達作用,才能認識道的本來面目,和如何創造千變萬化的宇宙事物。道體所表達出來的東西,只是其第二重的影子而已。我們要認識它的根本,只好在這第二重的投影上,在這道體所創造出來的事功上去了解。這個事功尚分二重意義。依儒家世間的學問,即平常我們所講事業的成就,比如,學科學應該有所發明。你學什麼?學物理,那你還在學習階段,不是物理學家,更不是物理科學家。你學化學,那也不算化學家,或者化學科學家。那開始發明,發明物理或化學原理的,才算摸到宇宙科學的真髓,而由當中表達出一套事物的規則,再由這套理論科學的規則中,進一步發展應用科學的實用技術,生產出令人目不暇給的生活用品,利益世人,或者傷害世人。

如此,學道,學世間各種知識,都是一層一層地進到內部的核心,也都一層一層由內部核心,表現出具體的功用來。這之間層次深淺的不同,事功的大小也就有別。這是「功成事遂」。等到事情有所成就,「百姓皆謂我自然」。等你的事功表達出來,久而久之,大家習慣成自然,就說這本來就合於自然之道,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道是自然而有的,可是我們一般人要迴轉到這道的本來境界上,那是有得修的,這之間還有一個非常重大的歷史哲學問題。就是中國哲學與宗教哲學,以及歷史哲學的發展史問題,牽涉太廣,而且各個問題都可成為專題,暫時到此打住,以後有機會再講。

摘錄《老子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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