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解脫思想

 

聖嚴法師

 

 

上面說過了,解脫就是自由,自由的境界是有廣狹不等、高低不同的。不過,凡有等次的自由,凡有差別的自由,都不是絕對的自由,都不是究竟的解脫,也都不是佛教所說的解脫。

 

那麼,佛教的解脫思想是怎樣的呢?

 

當然,佛教的解脫思想,不會離開等次差別的自由,乃是包含了等次差別的自由,再沖破等次差別的自由,那就是絕對的大解放,絕對的大自由,那就是無我。

 

無我的思想,除了佛教,也有人用,但他們所說的無我,仍然不會脫離「我」的觀念,仍然有一個希望「不朽」的觀念,那些忠臣義士,那些貞烈的婦女,那種慷慨犧牲的精神,確是忘記了私我的,但他們不會對其主觀的行為與客觀的影響都忘了、空了的。所以從深處考察,這不是無我,而是我的擴大肯定。

 

因此,也有人說,佛教雖講無我,但那個無我的狀態,實在是最強烈的我字,比如修善才可以不墮惡道,固然是為了我在打算,至於解脫,也是為了我的解脫,即使行菩薩道,也是為了我想成佛,成佛之後,並沒有一空百空,成佛之後的諸佛,仍有諸佛的國土、諸佛的法身、報身、化身。所以證明佛教講無我,乃是我的觀念強烈化。

 

事實上,這是似是而非的論調。佛教的無我,決不如世俗一般所說的無我,雖在佛教中的某些思想,由於混雜了印度教的梵天思想,而帶有真我的色彩,佛教的根本思想,卻是絕對無我的。佛教講的空性,這是一門高深的哲學,從空性的立足點上,不會找到半點我的色彩。單從菩薩道的觀念來說,講求三輪體空──對於作者、受者、所作所受的事物,不存一絲功德的心念。因為行善救生,乃是菩薩的本分,不如此,便不是菩薩,既是菩薩就要如此,如果存有一個我是行的菩薩道的觀念,他就不是真正的菩薩。誠然,佛教的基礎,並不會脫離人間,所以佛教的無我,是從人間的有我而升華的。因為一般的人,根本不敢想像無我的境界,如果真把解脫的境界一下子告訴他們,那將嚇退他們的。「我」在眾生的心目中,可謂根深蒂固,突然說出「無我」,他們就有無從著落的感覺。所以佛教在誘導世俗的方法上,還是講有我的。比如說善惡因果的觀念,是佛教最重視的教訓,既說善惡因果,就有我的觀念,但這教訓的作用,是為無我的境界開路:造惡都是為了自私,所以除惡之外,要先從善業的作為上著手,善業作多了,利他的行為多了,私利的心理就會漸漸地減弱;等到放棄了私利的心理,豈不就是無我?要是僅僅放棄了惡業惡果的我,而仍抱住善業善果的我,這是變相的自私,這是做的投資生意,只能換取來生的人天福報,而不是佛法的本意,也不能夠解脫。

 

大家說小乘的聖人是自利的,這話不錯,但是小乘的聖者,卻是無我的,如果存有一念我的利益,他就不能證得阿羅漢果。如果有我,就有煩惱,有煩惱,就要造生死業,造了生死業,便在生死中輪回而不得解脫,小乘羅漢的解脫,本質上與大乘七地(亦說八地)菩薩的解脫一樣,乃至與佛的解脫也是一樣的,可是,那種無余涅槃的解脫境界,被稱為寂滅,甚至被大乘佛教斥為灰身泯智,因為那是一種空寂的狀態,固然沒有物質的,也不能說是仍有精神的,那就叫做空性,不是有,但也不是沒有,那就叫做無我的安樂境界。

 

事實上,小乘的無我,只是「人」無我,而還沒有進入「法」無我的境界。也就是說,小乘聖者能夠依照佛法修行並且徹底放下了人我愛憎對立的界限,也放下了物我取舍對立的界限,所以能從世間上得到絕對的解脫,斷除放棄了世間相的執取,但還以為一切法的本身是實有的,所以一旦進入無余涅槃的解脫境界,他們就不再出來了。至於大乘的解脫,是連同世間的佛法也要放下來的,把世間法徹底放下時,便是小乘解脫道,把出世間的解脫道也放下之時,便是大乘的菩薩道。菩薩是不取世法也不取解脫的,這就叫做無住處涅槃,雖然不著世法的愛憎取舍,但也並不離開世法而仍要處於世法。這就是佛法所說菩薩道的內容,它是包含了人天道與解脫道的。離了人天道,便不是真正的菩薩道,那僅是小乘的解脫道;離了解脫道,也不是真正的菩薩道,那僅是凡夫的人天道。正因為菩薩道,是不執著世間也不離開世間的,所以才是絕對的無我。解脫,是把我執與法執全部放下,放下了我執與法執之後的人,才是徹底的自由,本是絕對的客觀,才能毫無條件地建設世間,才能無上積極地廣度眾生。所以真正菩薩道的實行者,不會先存一個企求成佛的功利觀念。比如地藏菩薩的「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文殊菩薩是三世諸佛的老師,普賢菩薩的永遠實踐十大願王的菩薩道,他們是為救度眾生,是為眾生都能成佛,是為佛法利益世間而行菩薩道,不是為了自己成佛而行菩薩道。佛經中說菩薩道是成佛的因素,那是為了對於初信凡夫的接引而說,但那也是確實的真理;菩薩雖不是為求成佛而行菩薩道,諸佛的成佛,確都由於菩薩道的修持而來。不過,佛教的偉大,是由於法無我的實證,即使無上的真理也能完全放下,不像其他的神教以及各派的哲學家們,沒有一種能將自己所以為的真理也放下來的,若把他們的「真理」放下了,他們就成了無依的游魂!佛教是偉大的,佛教的最高境界是把一切放下的,但在徹底放下之後,卻又絕對地承擔(不是執取)起來:否定了一切之後,又照那本來那樣的絕對肯定起來。

 

從這一點,我們可以看出來了:神教徒們、哲學家們,從初步看,他們是無我積極的,為了真理的發明、追求、弘揚、實行而努力;若從深底去看,他們確又是自私消極的,當他們抓到了自以為是的真理之後,誰肯放下的呢?哲學家們的小我化入大我,便失去了自由意志;特別是神教徒們,向往著天國的安樂,那一個肯來永生永世地為世間的理想而服務的呢?

 

佛教,從初步看,似乎是自私消極的,講看破,講放下,講解脫,講求從苦海的此岸到離苦的彼岸,這豈不是逃避現實?但從深底來看,唯有看破了世法的聚散無常,才能悟透彼此物我的虛幻不實,才能放下一切而從彼此物我等幻景的妄執之中得到絕對的解脫,既然解脫了愛憎取舍的束縛之後,乃至對於解脫境界也是要解脫的。所以看破放下的結果,乃在無上積極地淨化世間,並且是突破時空(大自由)地建設世間和拯救世間。這就是菩薩的本色,也就是佛教的根本精神。

 

因為限於篇幅,這個淺顯而實深奧的問題,只能寫到這裡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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