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嚴法師
日前,在幾位師友的閒談中,說到今日時局的緊張、人心的沈悶、人性的墮落,無不同聲悲嘆。其中有人以為,今日的佛教中若能出現幾位具有神通的大德,我們的社會人心,必將大大地改觀。筆者對此因有所感,而寫下這麼一篇文字,以便求正於諸位讀者師友之前。
所謂神通,在佛教的解釋,應該包括凡聖共有的五通及聖位獨具的六通在內。五通便是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和宿命通。這五通,外道凡夫都可以禪定的工夫修煉得到;六通者,以此五通,再加一個漏盡通便成。也就是說,前五通的境界,在六道眾生之中,無論學佛與否,只要下了禪定的工夫,到了相當的程度之後,便可求得,所以上至天神,下迄人及畜生,都可能得到若干神奇之力,故在我們的歷史乃至當今的世界上,往往會產生一些神奇古怪的現象,尤其是在半開化或 近乎原始形態的一些區域中。可是這在佛法來說,雖然承認它的存在,也可以證明它的存在,但卻不以為那是人生自救的最好出路。換言之,有了前五通,只能在三界生死之中顯顯本領,卻無法跳出生死的大海一步。
正像小說《西遊記》中所寫的孫悟空一樣,他會七十二變,他能一個虎跳翻出十萬八千里,但總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去。眾生修行,非到第六漏盡通得著之後,才是真正的通出了三界生死的輪迴。以禪定的境界來說,那是到了四禪天以上的境界了,可是不修佛法,不依正法修行,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這樣的境界。
說起神通,對我們總會產生若干嚮往的情緒,試想︰如有一天,我能坐在家裡便可利用神足通的力量,在短短的時間之中,便能遊遍了整個的地球,甚至於整個的太空,不用噴射機及潛水艇等任何交通工具,要到那裡,就到那裡。最繁華的都巿如紐約、芝加哥、華盛頓、倫敦、巴黎、羅馬、維也納……,最冷的北極,最熱的赤道;可以遊覽古木參天(最高的大樹達二百英呎)的原始森林,可以觀光撒哈拉大沙漠,也可以欣賞一番人煙滅絕、草木不生的南極景象。上至喜馬拉雅山頂看雪景,下到六英里以下最深的海洋深處跟水族們談心;再上到太陽系外的銀河系,乃至銀河系外的那些恆河沙數,運用現在最大的望遠鏡也望不到的宇宙群島或宇宙中的所有星球,下入地層之下的熔熔地心,既不會累,也沒有危險。我們不用無線電的收音傳真和電視等的機器,便可看盡世間所能被人看到的一些景物事象,如紐約的地下火車、北極海上的冰山、沙漠上的仙人掌、倫敦的大霧、夏威夷的火山、尼加拉瓜大瀑布、埃及的金字塔,揚子江的三峽、桂林的山、黃山的花岡峰;火星上究竟有沒有人?太空其他星球上的風光又是如何?也可盡收眼底瞭如指掌。我可以利用天耳通,要聽什麼就是什麼,那時我可以不用長途電話,不用收發報機,不用派地下工作人員,要聽什麼人的談話,就聽什麼人的談話,任何國家的任何機密會議,我坐在家裡,比他們與會的人員,更為明白清楚。我也可以利用他心通,觀察所有跟我可能或已經發生各種關係的人的一切心理活動,一方面我可先發制人,凡是對我有所不利的念頭,當尚未形成事實之先,便向他提出有力的警告,否則的話,我也可以事先準備避難,以求減輕自己的損害或負擔。最妙的,我可運用宿命通,看看我過去的許多無窮生死以來,究竟曾變過一些什麼東西,是牛、馬、狗、豬、毛蟲、糞蛆,或者一向就是人,或是男、女,當過大官、強盜、乞 丐、小販、軍人;或者我是剛從天上貶謫下來,那麼我曾住過那些個天?有過多少天子天女?享過多久的天福?同時我還可以看出其他的人們,那些人曾做過我的父母?一共幾次?在什麼時候?那些人曾是我的妻子、兒女、親戚、朋友,和冤家對頭?那該多麼有趣。
正因為神通的妙用,有這麼大的天地,我們說來,也就真的神乎其神了。其實,所謂神通,真有如此的廣大嗎?那是並不盡然的,印度的外道,和非洲及澳洲半原始部落中的祭師,一千九百多年以前的猶太人耶穌,都能耍出幾套神通(其實說他們近乎魔術比較恰當些)來的,即連中國明代的大儒王陽明,他在尚未專事於儒家的理學之先,曾修過道,也曾有過類似神通的經驗,他當時能在家中知道有什麼人要來訪他。可是那些經驗的適應範圍是極其有限的,真所謂當方土地當方靈,範圍一大就摸不著邊際了。如像佛的大弟子目犍連那樣的神通,上天入地,自由自在,實在難得,但與佛陀比來,他又瞠乎其後了。然而,神通有用嗎?目犍連尊者為了要救釋迦族人的災難,便以神通的力量把五百個釋迦族人,裝在他的鉢裡,托上天去,可是那五百個人,竟在他的鉢裡全部化成了血水,並且連他自己本人,也是死於外道之手,被打得血肉模糊!可見,神通雖然可貴,卻也未必可靠。
本來神通是由禪定的工夫得來,但是禪在中國,成了中國佛教的最大支派之後,宗門的祖師卻絕少玩 弄神通或追求神通的,相反的,宗門的祖師,都在叫人做一個人,絕不主張叫人變成神奇古怪的「神」,尤其中國的文化是人本主義的文化,禪宗又是一個因了中國 文化的影響而形成的中國佛教,甚至還有人以為中國的禪宗,是藝術生活的宗教,所以由禪定而產生神通的門路,不為所取。同時,禪定可以產生神通,禪定卻不一 定非要產生神通不可,如《禪法要解》上說︰「行者得此第四禪……欲得六通,求之亦易。」如果不求神通,也就不一定會有神通了。何況佛教主張因緣果報,一切的一切,皆由各自過去生中的業力牽引,而有現前的受報,未來的出路,也要靠著各自本身的努力,才會慢慢好轉,單憑神通是無濟於事的。所以在中國佛教史上, 所謂「神僧」如佛圖澄等的地位,實不如道安、羅什、道生、慧遠、法顯、玄奘等來的顯著,前者的貢獻也遠不及後者之偉大。雖然利用神異能夠轟動一時,但其對 於後代的影響,並不太大。否則的話,釋尊成佛之後,可以不用說法,乾脆就用神通來救度眾生便是了,把所有的眾生,運用佛陀的神通,一個一個全部帶向佛國淨土,不就行了嗎?可是佛在人間應化之時,若非不得已,絕少用到神通的,佛陀全憑他的智慧及德行的感召,來教化眾生,所以佛教不講權威,只講因緣果報,這便是佛教異於其他宗教(如基督教等)的偉大之處,因為佛度眾生,只能勸導教化,不能如基督教所說的代人贖罪及赦人之罪。各自吃飯各人飽,佛陀只能教人吃飽或餵人飯吃,卻不能代人吃飽,真理之中,沒有便宜可討,想佔便宜,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正因為神通的不可靠,所以佛教傳來中國數千年,在中國佛教史上的中 國佛教徒中,能以神通聞名者,實在不多,尤其不會受到正統佛教思想的重視。所以我們在今天而談神通,實屬多餘!
筆者沒有佛教的反動思想,但我以為,在今天而想來談神通或提倡神通,神通兩字,應有另外一種解釋才對。神是精神,也是人人皆有的心性,能夠把人人的心性,接通或貫通了人人的心性,就可稱為神通。其實,我們為了避免名詞的假借運用而引起觀念上的模糊不清起見,不妨將這一種神通,稱為「人通」好了,同時,我們也可以說,今日的 人類社會,與其說是需要神通,倒不如說是需要人通,更為切乎實際。今日人類世界的危機四伏,殺氣騰騰,究其原委,豈不正因人與人間──個人與個人,各人的 團體與團體,各人的社會與社會,各人的思想與思想,各人的國家與國家,各個國家集團與國家集團之間,重重相間,間間相隔,把整個的人類世界築起了許許多多的圍牆。每一個不論大小的單元,都被一圈無形而實存在著的圍牆深深封閉起來,而且個人有個人的圍牆,個人在一個社會團體中,又有各該社會團體的圍牆,例如國家的、民族的、政治的、宗教的、思想的……一重重、一層層的,人在其中簡直像是走進了迷宮,但卻不是迷宮,而像封得緊緊的大鴿籠中裝著許多中鴿籠,中鴿籠中又有許多小鴿籠。如說今日世界的人口有二十六億,那麼我們之間的圍牆,又何止只有二十六億之數呢?人們,就在這一圍牆重重的狀態下,彼此猜忌,彼此懷疑,也彼此樹立矛盾和彼此製造紛爭,一些喪心病狂的人物,便在這一矛盾和紛爭之下,火中取栗,力求發展他們的野心,挑撥仇恨,發動戰爭!試問︰我們處身其間,究竟如何是好?我可肯定的高聲回答︰「人類的自救之路只有一條,要諒解、要接近、要接通;要人與人間接成一塊面,穿成一條線,通向一個點。」要不然, 我們的人類文化,只有豎起腦袋,準備迎接所謂「世界末日」的命運了!
當然,我們人類的前途並不會真有那樣的可怕。人在人間,雖因 種種私慾(包括所有的物質與精神的自私心理)的關係,將自己和他人間隔開了,而使其生活在自己的生活之中(我敢斷言,除了成了佛的眾生,所有一切三界的眾生,其身心方面的活動,絕對不會發現有兩個完全一樣)。但是,我人既然生在人間,一生出來,就要和他人發生關係,人之出生,必定有其父母,即使他是私生子,他也不能因為找不到父親,而就說是無父而生。出生以後,漸漸由父母的關係,而與他的家庭和家族發生關係,由家庭家族而到學校、鄉黨、社會、國家……終 於成了人類世界的一個成員。這在中國的儒家解釋,可用五倫概括一切︰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人在人間,儘管絕多數人不做君臣(如今應解作官僚或部 屬)、絕少數人不做夫妻或父母(獨身者如佛教比丘、比丘尼等),但總不能不做子女,不能不做兄弟和朋友(包括同事及師生)。人不能沒有父母而出生,人也不能沒有扶助或激勵者而成功與成名,人不能沒有廣大的群眾而成為聖人或賢人,同樣的,人也不能沒有芸芸的眾生而證到無上的佛境。通常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將軍的勛章,多半是用敵人和自家士卒們的頭顱換來的,獨裁者的寶座是用他人民的背脊骨墊平的,不過他們感覺不出來罷了。
可見,人在人間生存,不能脫離人與人間的種種關係,人在人間作惡也在人間為善,人如離開人間的關係,就無法顯出人之善行與惡業(最低限度,不會有人知道,連他自己也不會知道,如他知道,必是受了人間的影響)。因此,我們可以證明,人與人之關係,雖因種種私慾或生活環境的影響,不能不有所間隔或距離的產生,但是人的本性則無不有所根連。正如中國儒家所說「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了;亦即佛教所說的一切眾生皆有佛性,迷即眾生,悟則成佛──這較儒家人性本善 的範圍,又推廣深入多了。
有人說人類的愛,無不源於母愛的推展擴大。但是人類皆可能有過母愛(自然也有一些人是不曾有過的),能將母愛發為悲天憫人的大同情與大惻隱者,卻始終屬於極少數的聖賢心懷。比如凡是母親,除了反常的之外,對於子女不會不加以疼愛,可是能疼愛自己子女的母親,未必也能疼愛其他母親所生的子女,即使能有惻隱之心而予以疼愛,其程度或份量亦必為之減少。所以儒家要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仁心或愛心的 開展,是層層向外擴張的,人間的隔閡,也是需要重重向外推倒衝破的。即如佛教,也常說到「日出先照高山」的譬喻,佛雖承認一切眾生之立足點的平等,可是站在同樣的地面看戲,高者總佔便宜,矮者往往吃虧。不過人的同情,能夠由骨肉親友,而推至所有廣大的人群,並且唸唸不忘於廣大的人群者,他便是個聖人;將此 同情擴大根連變成同體大悲,而及於一切的眾生者,便是佛菩薩的境界了。菩薩視眾生的病痛,如菩薩自己的病痛,眾生有病痛,菩薩不能沒有病痛;眾生雖有不知 菩薩之為其病痛,菩薩則從不因為眾生之無知,便放棄病痛的感覺,放棄救度的責任。正像中國人所說「水流下不流上」的母子之道,母親愛子女,不是為了任何目的,乃是為了母愛的天性,也是母親天然的責任。可見,佛教才真正能把人類的母愛,推得最廣最深的一種偉大思想。
人在逗著幼兒玩笑的時候,最能體味到天真的心境;人在觀看一幕悲劇戲的時候,最能引起內心的同情;人在靜聽一篇悲憤激動的演講之時,最能產生心聲的共鳴;人在罪行之後的失意之時,最能發現自己的良心。事實上,這些「天真」「同情」、「共鳴」和「良心」等等,只是人類共有的一個通性而已,這一通性可以貫通所有的人性,也能貫通一切眾生的本性。我人如能將這通性,時時處處,唸唸不忘地,向四方八面通出去,每人都以自己作為通的基點或中心,通向各自的家庭、親友、社會、群眾、民 族團體,乃至世界所有的白種、黃種、紅種、黑種和雜種的一切人類。那麼,我們的世界,紅種、黑種(這一次序的排列是無意義的)和混血的雜種,不論開化的、 野蠻的,也不分什麼宗教、何種政治,一視同仁。因為人類之中,除了地理環境、教育水準和外表膚色的不同,內在生理組織及心理動向,則幾乎完全一樣,正像高 貴的紳士、威武的將軍、清寒的書生和貧苦的小販,如果一旦使他們脫去所有的裝束,而進入一個共同的浴池之時,除了肥瘦高矮的不同之外,誰也都是一樣的一個人形而已。如能將此觀念推深一層,人與下等動物,除了類別和形態的不同,人有生死,動物也有生死,人無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動物豈能例外?人之異於下等動物 的可貴之處,是在人有智慧,由智慧而發出廣大的同情,如果人而不能認清這點,而不能予下等動物於平等的同情,人與下等動物,除去形貌之外,又有什麼不同? 其實,如果人能一往直前大公無私地去愛人,這一愛的範圍,必然能夠推己及人而及於物的,如孔子講仁,所以主張「釣而不網,弋不射宿」,孟子講惻隱之心而會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不過儒家的觀念因過重於人生境界,所以這一仁或惻隱之心的開展,未能如佛教那樣地達於無極無限的境界。但是,我 們這一世界的人類,如能人人推展這一人類共有的通性,而接通所有的人群。那麼,我們的這個世界,雖不能拿去跟阿彌陀佛的極樂國土相比,但比柏拉圖的共和國、摩爾的烏托邦,甚至基督徒奧古斯丁的上帝城,要高明可愛得多了。
然而不幸得很,秦始皇怕死,所以派人乘船去蓬萊仙島求取長生不老之藥,可是他就不知道除他之外,人人都會愛惜自己的生命,而用嚴刑峻法的暴政,施之於他的人民!西楚霸王項羽,當其被劉邦追殺而退至烏江渡口之時,他 知道當初帶領八千子弟兵渡江而西攻秦,此刻竟無一人隨從而還,所以無顏去見江東父老,而獨自有愧於心,但他先在接受秦軍投降之後,為了除去後顧之憂,竟將秦軍二十萬人,乘其不備而於深夜全部活埋之時,項羽倒沒有慚愧之心了!拿破崙進攻帝俄莫斯科的途中,他的皇后因為新產一子,特別派人將嬰兒的畫像送交拿破崙看的時候,拿破崙說︰「這是未來的世界之主」,但他不曾想到,除他之外,也有其他的人想使自己的兒子成為世界之主哩!何以只為自己打算而不肯替他人著想呢?日本軍閥,侵略中國的目的,是想將他國內日益膨脹的人口,向中國大陸開闢更多的糧食與各種資源的庫房,所以日本「皇軍」,要殺中國人(如南京大屠殺) 而救活日本人,但是東條英機等的頭腦中就沒有想到,日本人要求得更好的生活,中國人也要生活的呀!難道日本人是人,中國人就不是人嗎?馬克斯在他的孩子死去的時候,哀慟不能自己,但他主張階級鬥爭,就不知道被鬥爭的對象,必定也是人子與人父了。尼祿王(羅馬的天才昏君)及十八世紀以前西方某些宗教領袖以及希特勒、莫索里尼、東條英機、史達林、赫魯雪夫、秦始皇、張獻忠、李自成等造成人類大浩劫的人,他們無不以為自己是個能幹的偉人,可惜他們是一群迷失了人性,反把他人看作非人的「偉人」。事實上,他們之可惡,也只在於他們所作罪行的可惡,如能恢復了人性,把人性伸張出來,豈不還是一個好人?糟糕的是,他們那罪行的包袱太大太重,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時一世乃至百千萬世之中,無法挽回或償清這一重大的債務罷了!然而,人類之中,每逢出現一個或若干個迷 失了全部的人性而成為喪心病狂的人物之時,整個的人類便要受到一次災難、一次浩劫;人之墮落而成喪心病狂,其本身固屬一大悲哀與一大創痛,人類之為其所害 受其劫難,尤其是一大悲哀與一大創痛!若想避免此等悲哀與創痛,唯有人人各自發揚人的通性,並且幫助人人發揚人的通性;使自己通向人人而自感成為人人的化 身,人人亦通向自己而教人人亦成為自己的化身。
近代佛教大思想家太虛大師,曾有一句「人成即佛成」的名言,可以借此證明,成佛必 須先從自救與救人做起,若要自救救人,又必須先來認識人生,肯定人性,並將這一人性作縱橫面的通達出去,而使自己成為一個悲天憫人而接近於完人的人(在人 類之中除了成佛,不會有真正的完人),那離成佛,也將不會遠了。所以筆者要說︰「今日的人類社會,與其說是需要神通,倒不如說是需要人通,更為切乎實 際。」(一九五九年一月,刊於《人生》雜誌一一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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