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僧
夜晚,師生圍坐樹下談論上課心得,座中一學生問及我於白天課中所引一偈:「修行需是鐵漢,著手心頭便判,直趨無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他說:「七佛通偈:『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既然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我們又如何『一切是非莫管』?二者如何會通?」
我並未立即就該問題回答,而是反問他:「當你要論斷是非時,必然須先找到是非的標準,試問:這個標準是從哪裡得來?你來決定?我?他?社會一群人約定成俗來的?世間果能找到一個絕對、亙古不變的是非標準?緣起無自性的世間裡,如何有一個自性存在的是非標準?」
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但依然滿臉疑惑地問:「難道世間上無任何是非可言?」
我回答:「當然不是。有相對的是非,但無絕對的是非,從諸法實相的角度來看,『是』尚不可得,如何有『非』可談;《金剛經》不是也說:『法尚應捨,何況非法』?姑且再以東漢高僧安世高為例,安世高具神通,能知宿世業報。一日,他專程赴廣州,想了卻宿世冤仇。果然於路中遇一少年持刀欲奪其命,安世高面無懼色,告訴少年:『我正是為此而來。』於是安然受報。
次一世,安世高待因緣成熟,又到廣州尋找前世殺害自己的少年。少年尚在人間,只是已成一老者,安世高向他敘述昔日償對之事,二人相談甚歡。安世高並告訴他,自己尚有餘報,必須往會稽應報。老者也隨行,欲一睹究竟。果然,二人進入會稽一市集,正值市集中有亂,結果安世高被誤打隕命。經此事證,此老者遂出家,精懃佛法,逢人便說自身經歷,也因而度人無數。
從這個例子來看,安世高為惡在先,卻又利用惡緣,坦然受報,行度化方便。少年殺人雖是回報宿世冤仇,然殺業既成,來世也將因之受惡報。只是惡報尚未成熟,已幡然悔悟,出家修道,因果如何報應再度充滿變數。因此,若單從一時殺與被殺的角度來論是非,恐怕是看對小是非,反而誤了大是非。」
見他稍釋懷,我才直接就其問題回答:「『是』與『非』既然是從因緣而生,當然必須從緣起的角度去觀待是非。方便對應世間的差別因緣而分別是與非,於是非的抉擇中,令眾生依世間端正法去惡向善;待眾生調柔後,便為他說解脫法,令其離一切世間兩邊見,例如是與非、高與低、大與小,美與醜等,這便是『自淨其意』的真意。『一切是非莫管』並非不分辨是非,不抉擇善惡,而是不該於是非處、善惡處生染著,結果反被世間相對的是非善惡所束縛而不得解脫。此偈與七佛通偈二者並無本質差異,自然可相互會通。」
討論持續進行,其他的人也不時提出個人見解。有人說:「不識世間法虛假不實,無不是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卻總想在世間裡論出個我是你非,不僅枉費功夫,且令身心不得自在。」也有人說:「不捨是非心,身處山中又奈何,是非不上身,也會投身是非中。」亦有人感嘆地說:「每個人皆有萬般的委屈與無奈,顧得了這是非,便顧不了那是非,還是要以鐵漢般的氣魄,正念分明,絕無模稜兩可,亦無絲毫猶豫,該捨處便捨,該擔處便擔。
」
討論結束後,有位學生訝異地說:「想不到『是』、『非』兩個字也能生出這麼多不同的看法,果然若不先釐清『是』、『非』的本質,而輕易論是非,自己豈不成為是非人了。」我回答:「是啊!無是非心方可處理人間是非事。」大家聽到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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