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緣不是隨便........這些年被玩壞的口頭禪
文丨續祥法師
俗話說在什麼山唱什麼歌,入了佛門後大家自然而然會學會一些「口頭禪」,諸如「隨緣」、「中道」等。大多數初學佛的人往往是人云亦云地使用這些詞語,對這些詞語理解也僅僅停留在望文生義和約定俗成上。
這種「不求甚解」的使用,嘮嗑打招呼固然無傷大雅,可用來交流佛法遇見行家就會鬧出笑話。因此,花十幾分鐘了解一下這些詞語的真實意趣實在是很有必要的。
往俗了說,了解這些「口頭禪」的本來面目有助於你一語驚人,收穫師父的青眼和同修的讚歎。
往雅了說,正確理解這些「日用而不知」的口頭禪,不僅可以令你更加多聞,還能令你今後在使用這些詞語時獲得更有質量的思考。
例如自怨自艾這個詞,出自《孟子·萬章上》。「艾」的原意是「割草」,比喻改正錯誤。自怨自艾,連起來的意思是,自己批評自己然後改進提高自己。可後來因為艾的讀音容易錯,大家約定俗成的選擇性使用自怨這個部分,造成了一種片面的理解。知道了來龍去脈後,相信你對自怨自艾這個詞,乃至於自我批評的行為都會有更全面的理解和更高級的思考。
往專業了說,在正確的知識領域裡多聞、多思,不僅是修行的前提更是修行效率的保障。
學佛的首要內容,就是聞思。
學佛的過程是個轉變的過程:大者轉生死為涅槃;小者轉邪見為正見。
大轉變是最終目的,小轉變是你我當下修行的方法,而邪見、迷見到正見的轉變,就從用聞思校對自己不假思索的「想當然」開始。
我們很多想當然的理解都是錯的,都是需要經過聞思不斷校正的,學佛聞思的過程就是與自己的固有的知見作鬥爭的過程,更是轉愚痴為智慧的過程。
所謂愚痴,就是活在錯誤的知見當中而不自知,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嗎?
通過對這些口頭禪的正訛你會發現:「你以為你以為的,可能並不是你以為的。」禪
1
出離不是出發,解脫不是逃脫
出離三界,解脫輪迴,是佛教的宗旨,更是佛教徒們引以為幸的大好事。
但對於不太了解佛教教義的人來說,解脫、出離這些詞彙難免就會產生消極的印象與感覺,因此有必要在這裡解釋清楚,解脫與出離的消極性,都只來自於不明就裡的猜測,並非是其真實屬性。
首先出離不是逃離,出離不是說從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地方——這只是分別心在貪慾的驅動下進行的「名相選擇」,而是在這巨大的誘惑和幻境中,保持一種「出離的清醒」,如果你能保持,那你的人生無異於開了掛。
所以不並不是舍俗出家就是出離,只要內心還有愛染,欲貪,就需要出離,念念出離,則念念解脫。出離的對象從來都不是環境,而是煩惱,環境的惡能被我們認識到,本質其實是被內心過濾後的映射。
而真正的出家,或許用回家來表述更準確:迴光返照,反聞自性,剔除眼裡的金屑,掏出衣里的明珠,照亮覺悟之路,回到常樂我凈的涅槃之家。
當然了,出離心也不是厭離心,儘管二者看起來很相似,但和厭離心不同,出離心不是情緒,而是一種「向上看的視角」,一艘能讓你見到更大的世界的渡輪,所以它的生起條件絕沒有「厭離」那麼簡單,生起的時間也要比「厭離」緩慢,不過對這個夢幻泡影的世界多一些厭離,可以為出離心培養土壤。
其次解脫也不是逃脫,解脫不是指要從一個苦難的環境逃脫到另一個優美環境,而是在當下的一念心中保持覺悟,遠離貪的焦灼、嗔的炙烤、痴的昏迷,解脫三毒的束縛。
日常生活中某些時刻,我們往往也能夠通過慾望的滿足獲得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之感,但慾望這個東西,正如永嘉大師所言:「鏡里看形見不難,水中捉月爭拈得?」
所以這種時刻往往只是慾望給你放的短假,過不了多久你就又要淪為慾望的囚徒,一如西西弗斯一般,踏上永無止息的徒勞之旅。
除非你能覺悟這夢幻虛華何勞把捉;將那得失是非一時放卻。
你會發現:出離也好,解脫也罷,都不存在時空的轉移,只是一場大夢的醒來。
蓮花生大士說:當你對輪迴沒有出離心時,生起虔誠心是多餘的。達摩祖師說,我來中土,為了尋找一個不自欺的人。
這兩句話其實可以並作一處看待,如果一直泡在苦海里不自知,沒有出離的願望,不是自欺又是什麼?
解脫後如果你覺得可以了,那你的奔波勞碌就可以到此為止,正所謂「所做皆辦,不受後有」。
如果你到達解脫彼岸後對眾生仍有溫情與憐憫,要帶領從你來時的路他們一起逃離,那你就是留惑潤生倒駕慈航的菩薩。
那狀態正如一行禪師描述的:「他不再為世間的一切所羈絆,但明亮的雙眼、溫暖的笑意,都顯示出他擁有對世人最深的理解和愛。」
2
隨緣不是隨便
我們常常由於對一些名詞理解片面,就把它簡單化了,隨緣就是一個特別明顯的例子。
首先,隨緣的前提是了緣,緣起唯佛能完全了解。
其次,不思進取和隨波逐流也可以說是隨緣,但那是隨順放逸習氣的惡緣、環境誘惑的染緣。佛教認為萬法皆從緣生,隨順何種緣,就會感得何種果,我們的命運就是因緣業力的交響曲,選擇隨順哪種緣,就是選擇人生要走那些路。
因緣,其實就是這個世界所有精神和物質的根本連接方式,就像二進制是信息的最基本換算方式一樣。
世界上的一切現象(果),都由種種條件(緣)和因素(因)所組成,彼此如鉤鎖,相環相連,構成了繽紛多彩複雜多變的現象界,而因緣果相生相滅,相互激蕩產生的能量,就是所謂的業力。
俗人所謂的命運,在佛教看來,不過是是「業力」產生作用的表現,因為因果之間具有某種「作用」的必然性,所以種下種種善因惡因的眾生未來會產生一種近乎固定的軌跡。
業不重不生娑婆,我們能在這個世界相會就說明彼此生命中現行的惡緣要更多,這一生充斥著憂悲苦惱,愛恨別離早已成為定局。
但沒關係,古德常說: 「緣滅果絕。」我們雖不能改變已成定局的東西,但卻可以通過把握許多微小的善緣把自己的命運軌跡往康莊大路上拉扯。
每一次的拉扯,其實也都是對所謂的「定局」的一次鬆動,假以時日,命運一定會在不知不覺間悄然變成你想要的樣子。
而這就要求我們在生活的細微處把握緣分,選擇好的緣起,斷除世間的染緣,選擇佛法的善緣。
因此正確的隨緣不是隨便行事和因循苟且,而是從善如流並一以貫之。
再者,任何概念都有其使用前提和語境,就像中道是針對兩邊而言的,解脫是針對束縛而言的,脫離了前提語境使用這些概念就是不著邊際的信馬由韁。
隨緣這個詞,精進過的人才有資格用,只有因地精進過的人,才有資格談論果地的隨緣。就像游擊的游擊二字要搭配使用一樣,負隅頑抗和游而不擊都不能達到最佳效果。
正確語境下的隨緣,絕不是因循苟且和消極懈怠,而是全力以赴的精進後對結果的淡然。既有精進的勇悍,也有隨緣的智慧,方才是上乘法門,佛子本色。
3
中道不是和稀泥
中道這個詞相信對佛教有了解的人都聽說過,俺就曾因為練習瘦金體被一個老太太批評「此書不合中道」,這種批評不僅不了解瘦金體,更不了解何為中道。
大多數人聽到中道時,總是想當然的把它理解成是寬容妥協,折中調和的處世態度,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謂的「和稀泥」,這種約定俗成的理解其實是對中道的矮化與俗化。
原始佛教語境中的中道一詞是有具體指代的,是指離於常見與斷見的二邊,導向寂靜、證智、正覺、涅槃的八正道,此後相繼開展為不苦不樂的行中道、不有不無的理中道、唯識的三性對望中道、中觀的八不中道等。
這些概念太過晦澀,這裡不做闡釋,有興趣的可以自行了解各中的差異。
你要知道的是:無論哪一種中道,都不是望文生義的「中間道路」,而是指泯去兩邊後的究極的境界,抑或是真如至理的同義詞。
佛教中道的中有兩重不同於世俗的含義:1、中是無礙義,不礙空有和非空非有,故名中;2、中是無方義,無有方位處所,無在無不在,一切法一切處,無非中道。
因此中道與二邊絕非向我們通常以為的那樣是相對關係,而是解構後的蘊含關係,否則豈非又是一重兩邊?換而言之,真正的中道並非排除左右兩邊的第三選擇,而是明白左右兩邊皆為戲論,解構兩邊,則觸目所及皆是中。
這裡有幾點容易誤會的地方需要釐清:首先佛教對兩邊的解構並沒有先左後右抑或先右後左的必然次第,因為左右是相對而言的,沒有了左,右的概念也就無從談起了,因此只要解構了其中一邊,另一邊也就自然無法成立。
因有有法故,有壞名為無,有若不成者,無云何可成?
——《中論·觀有無品》
其次,中道的中亦不可得,並不是解構兩邊唯立一中,而是以聲止聲故立中名。
用白話說,就是為了破除左右的邊見,所以安立了一個中,破除左右的邊見後,中也就不必存在了。就像禪堂行香結束後會打板止靜,這個聲音的存在是為了止息其餘的聲音,達到目的之後這個聲音也就不必存在了,否則大家靜下來,當值師父卻兀自打板不停,大家一定會以為他已經走火入魔。
《百論疏》云:「有邪故有正,邪去正不留。」
中道的安立是為了破除兩邊邪見,顯正是為了破邪,邪即破除,正也就自然失去了其存在的價值。
如(禪堂止靜)打板聲。若無此聲,則不止餘聲。若為存此聲,數數打板,即成自喧。亦非止靜聲矣。當知此中意趣亦爾。
——圓瑛大師
4
空不是無
很多人僅僅通過佛教所強調的空這個字,就將佛教理解成一種啥都沒有的虛無主義和不一定有的懷疑主義,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誤天下之大謬焉。
這個誤會其實由來已久。
魏晉時期,佛學東漸。魏晉時期的高僧為了方便佛經在東土的傳播,常使用一種後來學界稱之為「格義」的方法,「格」有「比較」之意,「義」則是指「義理」,格義就是指:用固有文化如道家、玄學、儒家的一些術語和概念來對佛經進行解讀,減輕佛教傳播過程中的隔閡與阻力,因此格義雖然造成了一定的信息損耗,但對中國佛教的傳播卻意義非凡。
佛教與傳統文化相近之處:
人皆可以為堯舜——一切眾生皆得成佛;
智仁——智悲;
止定靜安慮得——定慧止觀;
中庸——中道;
兼濟天下——普度眾生;
人倫秩序——人乘佛法;
聖王政治——仁王統治;
道可道非常道——不可說,非思議;
至人無已——無我;
長生不死——涅槃解脫。
——引自裴勇教授
《高僧傳》曾這樣記載慧遠大師的格義原因:「常有客聽講,難實相義,往複移時,彌增疑昧。遠乃引莊子義為連類,於是惑者曉然。」
作為異質文化,當時的人們對於佛教中例如實相、真如、空性這些究極的佛教理論是聞所未聞的,因此慧遠大師只好用《莊子》里的義理來做類比,大家才終於聽懂了。而《莊子》這本書里最主要的思想之一就是無。
慧遠大師與師父道安大師同屬六家七宗之「本無宗」,他們受到玄學「以無為本」思想影響,把宇宙萬物的本體規定為「本無」,並根據「本無」來闡發般若性空原理。
當時玄學已由「從無生有」說發展到了「從自然而生」說,「無生萬法」的說法已經過時,因此這種思想受到了同樣被玄學影響的僧肇批評。
僧肇認為,從般若學非有非無本體論角度看,本無宗的缺點是割裂了有與無的關係,偏重於「無」,並抬高了「無」的地位,否定一切存在,連「假有」也不承認,於空的真義相違,空並不是啥都沒有。
為了讓大家對空有一個更為系統和全面的了解,下面我將從眾所周知的「色空四對」即「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為大家解釋空的內涵及其與無的異同。
從次第上說,四句話表達了四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色不異空,是破色法
色不異空的「異」,是區別的意思;不異,是說沒有區別,換而言之,色空二者之間是不可分離的。
這個色不是指男色女色,而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有形有象的物質。
所有看見的物質,它們都是由極微小的顆粒而構成的,希臘人叫原子,印度人叫極微。現代科學家在更深層次把物質拆分到原子、電子,繼續拆分,到基本粒子時,觀察發現這些極微小的顆粒也消失了,變成了看不見的意識能量形態。
也就是說,我們感受到的世間萬物,不管是物質還是精神,其實都是能量波的組合而已。
而同時,雖然一切物質其本質上雖然都是以虛無能量狀態存在,但由於我們的視覺功能太過粗陋,沒辦法像科學儀器一樣精微,所以才能看到一個個不同的形相,也就是色。
色並非自己形成,而是由因緣和合而成,所以無自性,本質是空。
第二個層次:空不異色,是破空法
空其實就是是萬有的原因、創造的勢能、發展的餘地和不息的生命。
空以無限可能性存在著,量子力學管這個無限可能叫「疊加態」,是一切可能性的來源,也是創造、發展、進化的勢能,正所謂海闊任魚躍,天空任鳶飛,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
只有空的存在才能有色的顯現;所謂的空,其實就是你我眼前鮮活明白的色。
如果沒有空,這個世界就如同一潭死水,了無生機了。
第三個層次:色即是空,是立色法
剛說完色不異空又說色即是空呢?這不是車軲轆話嗎?
色不異空是從事相上說的,色即是空更進一步地到色空的體性上來看待色空關係,提升了一個維度。
色即是空的即,是本來如是的意思,也就是說,色的本質與空無二無別,空亦復如是。色空本質是一體的,不需要一個個分析到最後證明是色不異空,而是說色當下即是空。
前面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用的是析空觀,分析色得出空。
現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用的是體空觀,通過色體悟空。
體空觀不是滅色為空,析色為空,而是講色法當體即空,拋開色之後絕對不可能另外存在一個空。
二者存在的方式,既不是像凡夫認知那樣像黑白線搓在一起那樣各自分開——空的時候不是色、色的時候不是空;也不是像小乘析空觀那樣排除一者後另一者才出現——牆首先以色的形態顯現,被打爛後就變成空。
體空觀觀照空性遍攝一切,無有遺漏;色亦隨空性遍一切處,二者相即相入,融通無礙,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性相圓融,緣起無礙;周遍含融,重重無盡。這也是所謂的「深波羅蜜」。
第四個層次:空即是色,是立空法
雖說森羅萬象的體性是都是空,但我們現在眼前的山河大地歷然在目,我們無法否定這種現實,說空不是空無所有的頑空,這個世界上不存在脫離色獨立存在的頑空。
換而言之,空」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指事物的本來面目。和色即是空一樣,空即是色同樣也是用體空觀的視角,
換而言之,能夠隨緣生妙有的才是真空,否則就是一潭死水的頑空,和拔無因果的豁達空。空與色其實就像水與波,水是本體,波是水移動產生的現象。
前面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是分析:波是水面起伏產生的現象,所以說波與水沒什麼差別;水面起伏能產生波,所以說水與波沒什麼差別;
空即是色的體空觀則是說:波是水面起伏產生的現象,所以說波就是水;水面起伏能產生波象,所以說水就是波,二者一體雙運,無二無別。
當然了,我們凡夫的認知是有天然局限的,就像放大鏡看不見顯微鏡下的細菌一樣。
所以我們日常生活中暫時可以通過分別取相去認知色空,但知見上面要明白:凡是空性決定為顯現,凡是顯現決定為空性,顯現周遍空性,空性周遍顯現,二者的關係是不異不離,互為鏡像的。
前面四個層次,其實還可以再壓縮分為兩個層次,又是一個模式,前破後立,由對立而統一。
當然了,這些都只是只是上面的概念分別,佛陀開顯空義的目的不是叫我們去分析空,把空當成一種學問,買珠還櫝的去追求智力上的快感,而是希望發顯我們內心的智慧去解決人生的苦難。
如果只是在聞思上希求空義遠遠無法達到這個目的,只有我們在內心中體征空性,掃空五蘊、六塵所積的心垢以後,原本的摩訶般若才會發露、呈現。
從語義學的角度講,一個概念在使用過程中被曲解是很正常的,某種程度上,約定俗成是一切概念的最終歸宿。很多為人熟知的概念都有原始的和相似的兩個版本,就像紫色與硃紅色的關係。
你是不是又覺得眼熟呢?沒錯,據說《天龍八部》里的阿紫和阿朱,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但在佛教中,概念的作用就像是腳手架,憑藉概念我們才有可能攀登到真理的頂峰,這個腳手架有任何的搖晃和扭曲都可能會導致我們的知見與慧命掉到坑裡,似是而非的東西最容易以假亂真,因此也更有必要去釐清和了解。
文中提到的幾個概念是被錯解較多的,還有很多長期被「誤會」的概念限於篇幅無法為大家介紹,以後有機緣可能會寫成一個系列。
其實這篇文章如果能對大家固有的認知有所觸動,我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大家從此如能養成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的習慣,就更能令我感到欣喜與滿足了。
一樣的口頭禪、一樣的語境,不一樣的語義就是更上一曾樓的境界,而你值得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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